和朋友B聊天的时候,知道了这本书。对于冲绳自己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海水、度假、美军基地等等…将冲绳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层面上。在用英语交流的场合初见另外一位朋友R——她有着小麦色的肌肤,蓝绿混色的头发在头顶结成了一个小球。R的英语没有日本人英语那种瓦楞般的气质、也不似韩国、中国人。在日本呆了一段时间后,磨练出可以瞬间分辨中日韩的国籍的眼光,在她身上一下子发挥不出效用。之后的交流中,才知道她是土生土长的东京女孩,但是酷爱出国旅行。我说出见到她的最初印象,她很是受用的样子。R说起自己也曾经被说像是冲绳人。
仅从外表上来看,R不似”东京“的city girl。若是在东京市中心走出车站,站前广场上人们往往”画风划一“。R喜欢穿东南亚服饰,一副热带风情的自在模样。和我心中对冲绳的印象,如同伏线一般合致起来。然而,从冲绳的近代历史来看,这是一片充满了纠葛和斗争的土地。它在日本与美国翻云覆雨的政治交易中,被牺牲、出卖。在1945年美军在冲绳强行登陆后,美军基地成为冲绳一个越长越大的毒瘤。在冲绳的旅游业中,美军基地是一个很大的”卖点“。
朋友B说,有很多认识的同学,对冲绳的想象是”沙滩、比基尼、海滩、酷炫的美军“。美国流行文化在日本的深入人心,而日本平民对美军的艳羡心理也不让我奇怪。那天聊到冲绳,我便提议去冲绳料理吃晚餐。翻开菜单、朋友苦笑起来。午餐肉、美式炒蛋的组合套餐被归在分类”冲绳的soul food“之下。
在美国与日本政府的合作之下,冲绳原有的经济结构迅速萎缩,畸形的基地经济迅速扩展,这使得原本丰饶美丽的琉球群岛,不得不把美军基地的建设和消费以及日本政府的基地补贴作为经济支柱的重要部分。1972年复归日本,并没有给冲绳带来任何改善,相反,它招致了日本本土的美军基地更多地转移到冲绳,并且把冲绳变成了日本大资本集团聚敛财富的基地。这使得冲绳不仅难以获得政治主权,在经济自主权方面也难以具备自决的条件。
自从1879年被明治日本吞并之后,冲绳一直不得不处在一个“临界状态”:在明治政府的控制下,古老的琉球社会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习俗,变成了日本的一个县——“冲绳”。对它而言,“近代化”同时也意味着“日本化”。如同冲绳人所说,这种近代化和日本化给他们带来很多困惑,例如他们不得不跟随明治日本一起废除了旧历新年,过起“阳历新年”来;不过更大的困惑在于,对于曾经享有自由与和平的琉球社会而言,日本化带来的首先是现代化的各种负面后果。经济自主权的丧失自不待言,就中最为残酷的是,它不得不卷入明治以来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特别是“大东亚战争”,这意味着它不得不在这场全民战争中为日本政府的军事扩张充当炮灰。战争作为现代化最核心的事件,今天在世界上仍然以各种名目不断地再生产,可以说冲绳的现代历史,正揭示着现代化与战争的内在关系。
另一个类似的例子,要回到那天我和B讨论到她的同学对冲绳的想象中还有“比基尼”的时候。B顺嘴问我,对比基尼背后的故事是否了解。我说不知道。
听B说起比基尼群岛的故事后,感叹其与冲绳有着悲剧性的重合。“比基尼泳装”的命名和诞生,是为了蹭当时引起世界震动基尼环礁上巨大核爆的热点。俄苏的核弹实验、引爆太平洋上不为人知小岛面临的灭族之灾。原住民马绍尔人如今面临贫穷、疾病和营养不良;虽然有了自治权、经济上却举步维艰、需要靠美国“支援”其财政预算。另一层极为讽刺的是,而今“比基尼”一次成为了性的对象、一种物化的享乐符号。
生活在临界状态中的冲绳人有一万个理由悲情。但是这片苦难的土地却不仅仅孕育了悲情。站在冲绳社会运动第一线的一代代思想家们,在不断为纷乱而纠结的社会运动打造形状、塑造方向、注入能量的同时,也不断地生产着“大于冲绳”的思想。冲绳,面临着多方力量的冲击。在临界状态中生活,意味着冲绳人要克服对“常态生活”的幻想。
仲里效对“临界”的含义追问得更多。他在《EDGE》的发刊词上写道:“什么是临界?‘边界线。周边。刀刃。朦胧状态。’它是周边性,是两义性。它并非从一个方向上受到力学的冲击,而是从多个方向上接受冲击的运动。它是外部与内部的断裂之处,是时间与空间相互扭曲变化之场。它不是关于‘一’,而是关于‘多’的思考,是使中心(权力)无力化的边界之境的强度。它是一个磁场般的存在,在它那里觉醒与昏睡同在,锐利与朦胧扭结。冲绳的个性不正是在这临界性中瞬间展现的吗?!”
恰恰是在并不轻松的多个方向的冲击当中,冲绳的思想家们进行着“关于‘多’的思考”。他们必须找到一些有效的方式来对待来自不同方向的冲击和误解,乃至漠视。尽管在今天的冲绳,对日本本土的向往和认同、在美军基地的破坏性与容忍美军基地所带来的物质利益之间权衡等的社会氛围,对仲里所期待的这种冲绳的个性构成了消极的影响,但是在重重障碍之中,仍然有一批冲绳人坚持着在极度困难的状态下进行固守冲绳并超越冲绳的思想建设。仲里把这种主体性的思想状态称为“战斗着的临界”。
尽管在斗争策略上不无分歧,冲绳的思想界却以最朴素的方式坚持了“固守冲绳并超越冲绳”的立场。他们给自己确定的斗争方向是:赶走美军基地并不是最终目标,要让美军基地无处落脚才是最终目标。他们进行的不仅仅是反对美军基地这一现实的斗争,更是让人类社会最终消灭战争的努力。
通过冲绳,也可以检讨现代化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冲绳现代史》的作者新崎盛晖介绍道,
早在冲绳施政权被交还日本的70年代开始,冲绳人就通过社会运动抵制日本本土的石油公司等高污染企业进入琉球群岛进行开发。这种反对开发的运动随即带来了对新价值观的提倡,所谓“逆向差别论”就体现了这种新的价值观念。新崎曾经在一次会议上具体解释过什么是“逆向差别论”:当人们仅仅用个体所得的数值来衡量生活质量的时候,往往会忽略那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例如没有污染的空气和水,简单却健康的生活方式,等等。在此意义上,人均收入不及东京一半的冲绳边野古村,其居民却可以比东京人享受更高品质的生活。 边野古是美军试图把普天间机场搬迁过去的海边小村,它有着洁净的海水和清洁的空气,以及海水中生长的包括珍稀物种在内的各种海洋生物。新崎的这个例子是意味深长的,它暗示着一个深刻的道理:**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很容易与现代战争挂钩,如果希望制止抢夺资源所引发的战争,如果要真正实现人类和平,当今世界必须重新建立生活价值观,重新定义什么是幸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冲绳的思想家们把日常生活与反战和平在价值观上联系在一起,勾勒着新型社会的蓝图。
冲绳人在临界状态下生发的力量,在福岛核泄漏之后也显现出来。
当东部日本遭遇大地震和海啸,进而诱发福岛核电站泄漏的灾难之后,整个日本社会曾经一度陷入失语状态。用语词工作的知识分子尤其感受到了失语的痛苦,他们发现自己一向依赖的分析工具在瞬间失去了有效性,特别是习惯于用批判天皇制、批判国民国家以及批判资本主义的方式来进行思想工作的批判知识分子,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工具无法有效对应现实状况。